第七章 情与欲的原野(1)-《原野藏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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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现在,情况突然有了变化:玛赛吉雅来了。她也来上学。县城只有一个学校,而学校只有一个班,一个把从一年级直到六年级的学生都包括在内的班。每天上课老师总是先讲一年级的课,再讲二年级的课,以此类推直到讲完六年级的课。这样一来,事实上就没有了年级的区别。有时候,那些年龄大的接受能力强的低年级学生会突然念出高年级才能够学到的字来,而高年级的学生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重复着过去的学业。学生不管成绩好坏,只要熬过六个年头就都可以毕业。我们以为古往今来全世界的学校都是这样的。我们没有一丝一毫的学业之累。我们轻松而愉快。我们把精力更多地放在学习之外。正因为如此,我们那个只学汉文不学藏文的藏区学校,我们那个只有一门语文课的不考试不留级的学校,给我们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后来我到了西宁,我见识到了更多更复杂的事物,包括那座我和玛赛吉雅再次相逢的高等学府,可我还是认为我们的藏区母校是全世界最富魅力的学校。在玛赛吉雅的诱惑下,我在这里真正得到的是关于爱情的启蒙。我相信这是无比重要的人生基础课,是我之所以虔敬那片土地的唯一原因。

    我热爱玛赛吉雅的鼻子胜过热爱饥馑寒冷时的炉火和炉火边烤羊肉的香味。她的鼻子和她父亲图而隆的完全不一样,前者是挺出来的,像原野蓦然挺出白皙的一绺,那是雪浪优雅的皱褶,是土地的一部分;而后者是安上去的,仿佛有人从老远的地方抓起一团泥土,扬手一扔,叭的一声,那泥土就粘在他脸上变成了他的鼻子。玛赛吉雅的鼻翼两边有几颗浅褐色的雀斑,就像县城商店里出售的那种糖块的颜色。我有时望着它,觉得那就是她吃剩下的糖块的碎屑。我想舔舔它。我还没舔就感到嘴里甜丝丝的。是的,在我青春的记忆里曾有过这样的念头;扑过去,捧住她的脸,轻轻舔几下。可惜我没有做到,是缺乏勇气还是缺乏经验?我不得而知。或者是由于我那天生的多思多虑--我直到现在也无法确定到底用哪种方式才能恰如其分地表达我对她的爱情。

    玛赛吉雅的鼻子下面是粉红而饱满的嘴唇。我说这话的意思是,在我爱上玛赛吉雅的时候我并不认为所有姑娘的鼻子下面都是嘴,即使是,那也不是粉红而饱满的。我从她那张粉红而饱满的嘴里感受到的是语言的滚烫。她和我一样说的是欣欣格拉人的汉话。这种话的特点是简练而含蓄。当她要表达我愿意和你天天在一起这个意思时,总是说,我们当伴儿。于是,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她嘴里来到我心底。我会想到鸟和天空是伴儿、雪和冬季是伴儿、羊群和牧人是伴儿。当然我们更多的是通过眼睛来交谈的。或者说,我们都把最重要、最有诗意的心里话留给了眼睛。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感受我的眼睛的。而对她的眼睛,我觉得或许可以用雪棕鸟的翅膀来形容。就是说她那双美丽动人的眼睛常常会飞起来,飞到天上,飞到黑夜里我那写意般的梦中。有时它还会轻盈而颤栗地飞入我的掌心--一次,她说她的眼睛里好像进去了一个什么小东西,让我帮她弄掉。我轻轻摩挲着,尽量延长摩挲的时间。之后我像探望水井那样专注于她那眼睛的最深处,我的确看到了一个东西,那么大,那么神气活现。我大吃一惊,告诉她,那眼睛里的东西就是我。她咯咯的大笑不止。她说我的眼睛里也有她,还说她进入我的眼睛后我不感到疼痛,我进入她的眼睛后她就难受得不得了,可见我不是好东西。她嚷嚷着,我不看你,我不看你,接着就闭上了眼睛。我严肃认真地说,你要是打定主意不看我,你这辈子就会变成瞎子。我说完就走了。我走了以后她慢腾腾跟了过来,我们不再提眼睛的事。操场上,一群雪棕鸟惊飞而起。

    我们学校的操场是全世界最大的操场。它没有边际。它坐落在县城的最西头所以它衔接着荒原的西、北、南三面。如果你愿意,并且有能力,你可以从这里出发踏遍整个荒原而决不会有人说你侵入了别人的领地。我们在空旷的操场上奔跑。我们知道在雪棕鸟飞起的地方一定有好东西等待我们去捡拾。我们拾到了。那是蓝色的拇指般大小的鸟蛋。我们装满了上衣口袋。我们要带回我家去,让我母亲或尕姨娘煮给我们吃。雪棕鸟是我所见过的唯一一种冬天孵卵的野禽。它们把蛋生在自己刨出来的雪窝窝里,耐心等待冬天过去、小鸟破壳而出的时候。它们的孵化期长达三个月。它们是可怜的。我想幸亏我和玛赛吉雅不是雪棕鸟。不然,一旦我们的蛋被孩子们捡去,我该怎样安慰我的玛赛吉雅呢?

    对我和玛赛吉雅来说,最为有趣的还是捉羽毛斑斓的野雉。找一个僻静的地方,把积雪清理干净,再撒上一些粮食,然后设置好套绳,野雉保准会落入圈套。因为是冬天,原野被大雪覆盖,野雉们都饿极了。我们趴在积雪中,冻得脸发青,手僵硬,浑身灼疼,但我们决不会放弃等待。我们的等待是有报偿的。晚上,在我家的饭桌上,会出现一盆炖野雉肉。我和玛赛吉雅大口嚼咬。

    那时候,玛赛吉雅经常在我家吃晚饭。我姥爷就像她父亲图而隆那样喜欢她。我母亲和尕姨娘也喜欢她。但是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最最喜欢她的还是我。我已经是她的真正的情人了。这一点,我想玛赛吉雅是明白的,我们全家也都是明白的。至于她的两个亲人--图而隆和哇玉昆特,我想也应该明白。

    玛赛吉雅在脑后扎着一根很长的辫子。这根乌黑发亮的辫子有时平静地搭在她的脊背上,有时却活跃得狂舞狂跳。我曾经站在她身后偷偷地抚摸那根辫子,感到它有无与伦比的柔腴和光润。我把辫梢放到嘴里抿了好半天,最后忍不住狠狠咬了一口。我以为她一定会疼得大叫起来。可是没有,她依旧那般恬静,神情专注地望着前面。前面是什么?是我的尕姨娘和她的对象一起散步的身影?还是坐落在县城北角的喜饶寺的寺门?我记不大清楚了。我只记得我突然发现头发是没有感觉的。我丢开了那根辫子,从此不理它。因为我不能对着一个虽然美丽却没有感觉的东西抒发我那狂热而复杂的爱情。大概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忽略了我所钟爱的玛赛吉雅的穿戴打扮。似乎她是系着一块红头巾的,用红头巾把头和腰包起来,再在脖子前面打一个结。不,头巾不是红色的而是蓝色的。或者,在欣欣格拉的冬天里她系的是红头巾。到了县城后就换成蓝的了。还有,她那时穿的是什么衣服?是罩着花衫子的棉衣,还是带翻领的棕色条绒面的小羊皮袄?好像都穿过。

    记得有一次,在喜饶寺后面的那颗云杉树下,一团雪粉落下来掉进了她的脖子。她要我帮她脱去她的衣服,擦干脊背上已经融化的雪水。我照办了。那外衣里子是带毛的,如果不是羊毛还会是什么毛呢?那一刻,我的心脏突突猛跳,两手瑟瑟索索地发抖。我意识到我就要接触到她的肉体了。我面红耳赤。我跃跃欲试。我怎么会关注她的衣服呢?我甚至忘了我是为了擦干她脊背上的雪水。我扔掉衣服腾出两手。我想现在是冬天,在冬天的冷风中我就要抱住她了,在冬天的积雪照耀下我就要抱住她了。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我的欲念是朦胧的。在朦胧欲念的支配下,我的行动显得盲目而愚蠢。但她是明确的。我相信她那甘愿让肉体迎受冷风吹打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紧紧拥抱,就是为了让我抚摸,让我把爱的行动往前推进一步。然而我后退了。我害怕,我浑身颤抖不止。我突然觉得我的欲念是肮脏的,我的行动是龌龊的。我是在亵渎我们崇高而又纯洁的爱情,而绝不是在强调爱情。我捡起衣服披在她身上。她转过身来诧异地望着我说,你还没擦呢。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找不到哪儿是湿的。她说,再找。但她说完就把衣服穿上了。一阵脚踩积雪的咯吱咯吱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我和她同时看到了哇玉昆特的身影。他老远就对我们说,你们在干什么?你们要是没事就跟我走。我要去打狼。喜饶寺的佛爷说,用一只狼舌头就能治好胃疼病。我们看到他背了一支双岔猎枪。我们朝他跑去。

    过了很久我才知道,这次碰上哇玉昆特绝不是偶然的。他一直在监视我们。只要我们的行动超过他在心中划定的那个界限,他就会让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我们在雪原上白白地浪费着精力,我们这天没有打着狼。我问他,拿狼舌头给谁治胃疼病?他说,给你的尕姨娘。我诡诡地笑了。这种笑法是我从我的尕姨娘那里学来的。

    自从我们沿着那条车前草枯萎了的路来到县城后,我和尕姨娘就渐渐疏远了。这对我们两个人来说,都意味着一种告别,意味着一种向前发展的自然趋势。记得在我十岁以前,在欣欣格拉的许多个夜晚,都是由尕姨娘搂着我进入睡眠的。尕姨娘和我说话。说天上的星星是神女变的,说洁白的云朵是神女的头巾,说草原之所以有夏天是因为神女敞开了胸襟的缘故,说诸如此类的一些她听来的和编造的事情。听着听着我就睡着了。我酣睡在尕姨娘的胸怀里,那儿是温暖的,那儿是永远的夏天。在那种夏天里,我对黑夜的恐怖便烟消云散。而当母亲或者非常疼爱我的姥爷搂着我睡觉的时候,没等我睡着,他们就有了鼾息。这时寂静就来蚕食我了。我会听到荒野中孤狼凄哀的长嗥,我会想起有一次我和哇玉昆特兄妹俩在河边的一个洼地里看到的那些死人骨头,我会觉得荒野上黑色的幽魂正在迅速接近欣欣格拉,正在轻轻叩打着我家的门扉。是的,我热爱我的欣欣格拉,却用逃之唯恐不及的心情恐惧着它的夜晚。我曾以孩子的纯真默默向苍天祈祷:愿欣欣格拉的白天永驻长存,愿世界不再有一个接一个的黑夜。可是,我们来到了一个马路上没有车前草的地方,我不能再和尕姨娘睡觉了。黑夜,那黑色的夜晚便重新降临。

    我不能和尕姨娘睡觉的原因是我大了,我有了某种只属于男人的意识,我开始遥想我的姑娘了。而尕姨娘,尽管她的辈份在我之上,说到底她还是一个没有结过婚的姑娘。我为此而感到若有所失。尤其是当我看到那个在县委机关工作的汉族干部常来我家向我姥爷、向我的尕姨娘献殷勤时,这种感觉便会从最隐秘的地方悄悄走出来。

    我的尕姨娘温柔而漂亮。说实话,如果她既不温柔又不漂亮,我即使因恐惧黑暗而彻夜失眠,也不会和她滚到一个被窝里去。而我母亲在这方面是不及她的。母亲得操持家务,得把因劳累而所剩不多的温柔留给思念。她思念我那一去不返的父亲。她已经不漂亮了。在我能够理解漂亮与丑陋并加以对比从而进行挑选的时候,疲惫而忧郁的生活早就弄粗了她的皮肤和感情,早就迅速老化了她的长相。至于玛赛吉雅,如果她和尕姨娘没有相似之处,我就决不会爱上她。我猜想,那个彬彬有礼的机关干部之所以迷上我的尕姨娘,也是因了她作为女人的那种优势。有一段时间,那干部几乎每隔一天就要来我家一趟。每次来他都不会空着手,不是拿一包糖块就是提一斤饼干,实在没什么可拿时就把他们办公用的带格子的纸卷来一厚沓,说是要我订成本子后写作业。笑话,我哪有时间写作业?再说学校从来不布置作业。我说用不着,嚷着让他拿回去。他就说,那你就当手纸吧,反正这种东西机关里多的是。这就更可笑了。我揩屁股从来就用土坷垃。我恨他。我懒得搭理他。可姥爷和尕姨娘却用令我吃惊的客气对待着他,有时还会留他吃饭。吃了饭尕姨娘送他出门。于是他们走到街上,走到雪原上去。我琢磨,一定是他用花言巧语骗取了尕姨娘的信任,否则尕姨娘决不会陪他在寒风凛冽的雪原上转啊转的。尕姨娘有胃疼病,最怕受寒。他倒好,领着她在雪原上一口接一口地吞咽凉风,病倒了怎么办?难道他会伺候?会给她端去一碗热腾腾的雪鸡汤?会给她捧来能治好病的狼舌头?不会的,看他那说话细声细气的样子,没等他拿到狼舌头,狼早就叼走了他的舌头。果然不出我之所料,过了两个月,当残冬将逝,当我的尕姨娘胃病又犯,躺在炕上需要人伺候的时候,那彬彬有礼的机关干部就再也不露面了。我想他是个只愿索取不愿付出的极端自私的家伙,他只想别人伺候他而自己决不愿意伺候别人,他根本不打算诚心实意地爱我的尕姨娘而只想沾花惹草。我把他不来我家的消息告诉了哇玉昆特。哇玉昆特显得既高兴又沮丧。他说他还没有打到狼呢。

    和往常犯病时一样,尕姨娘躺了两天就好了。我很高兴。我神秘地对她说,哇玉昆特为了治好她的病天天提着枪在雪野里奔走。她神情茫然,淡漠地摇摇头。她摇头时我的心不禁猛然揪动了一下:难道她不喜欢哇玉昆特?难道她还在留恋那个不牢靠的机关干部?我说,哇玉昆特对你那么好,哇玉昆特天天想着你。哇玉昆特说了,他要是娶不上你,这辈子就不结婚了。我的尕姨娘恹恹地扭转头去。她疲倦的脸面躲开了我的视线后我就闭嘴了。我想,尕姨娘,我要是你,我就立马扑向门外,扑到此刻正在茫茫雪原上追寻狼踪的哇玉昆特的怀抱里去。

    从这天开始,尕姨娘的脸面始终是恹恹的。不久,她的生活就出现了一个可以说是里程碑式的变化:她开始工作开始挣钱开始养家糊口了。她的工作单位是县上的牲畜防疫站。她是临时工,是干苦活的。姥爷说,要是尕姨娘不去挣钱,别人就会以为我家积攒着许多钱财,就会来搜查来挖掘。我莫名其妙。我觉得我们家的确是有一些积攒的;觉得这积攒既然是我家的,他们来搜查他们就是强盗,而我所面对的这个朗朗世界是不会容忍强盗横行霸道的。我把我的疑问说给姥爷听。姥爷不回答,只是吓唬我说,别胡问,出去也不要胡说。我会胡说什么呢?我又问。姥爷说,别人问你啥,你就说不知道。怪了。姥爷的神情如此冷峻,好像要有灾难降临我家。

    我的猜测没有错。到了第二年冬天我就明白,那个从西宁分配来的机关干部不光临我家,并不是我认为的那些原因,而是由于他已经预感到,如果他执意要娶我的尕姨娘,他就会承担灾难的一部分。他没有这份勇气,他天生不是一个可以顶天立地的男人。他为了平安无事而丢弃了自己的感情。他离开了。他的离开是灾难开始从白皑皑的远方向我家走来的标志。  看更多诱惑小说请关注微信  npxswz        各种乡村  都市  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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